如果你也住在一線城市，一面隨時可享用豐盛的物質(zhì)文化資源，一面不得不以偶爾的“不甚體面”為代價，日常夾在密麻的車流、人、PM2.5中間，還被房價和物價兩大“夢魘”追著趕，是否恍惚想過哪怕一瞬，究竟去哪生活、怎樣生活，才能把幸福指數(shù)抬高一點？大理，曾經(jīng)是這個問題的“標(biāo)準(zhǔn)”答案。
      文藝青年集散地、中產(chǎn)階級旅居區(qū)，大理如今的“網(wǎng)紅”面貌已經(jīng)360度無死角地代言了人們對理想生活的垂涎——古城山水如畫、僻靜疏遠，與城市迥然不同，太適合在競爭叢林里尋求“中場休息”的人歇歇腳，喘口氣。尤其二三十年前，這里作為由第一批新大理人親手搭建的“烏托邦”，收留、滋養(yǎng)了太多有趣的嬉皮靈魂，“地不自靈，因人而靈”，在這里與誰碰個面、聊一聊，說不定就成為人生頓悟的引——至少，我們都是這樣渴盼（幻想）的。
      不久前，前《國家地理雜志》記者黃菊出版的《大理訪談錄》，便對話了14位正在大理生活的“先鋒人物”——舉家搬遷的旅行作家、隱遁山林的高學(xué)歷僧人、實踐自然農(nóng)法的日本家庭、崇尚手藝的書店老板、詩人和畫家、電影導(dǎo)演……關(guān)于他們是怎么來到大理的，在大理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為什么至今沒有離開，均有解讀，關(guān)于大理如今新的面貌和風(fēng)評 ，也有自己的看法。
      總之，讀過這些故事，我們似乎能明白，“逃離北上廣”，“去大理”，不僅僅必備風(fēng)花雪月的情懷、浪漫的體質(zhì)、充足的“消費成本”，還需得有強盛的精神指引和行動力。無論如何，作為內(nèi)心那一小片，甚至最后一片自留地，我們依然繼續(xù)向往它。

            01
      “我們這兒的日子，是無事常相見”
       （許崧，旅行作家，定居大理10年）
      2010年，我要找個便宜的地方寫字，就來了大理。后來，半年里認識了半城的人。決定住下來，這是唯一的原因：人。這里的人相處的方式別處沒有。
      大理是個真正有社區(qū)的地方。傳統(tǒng)鄉(xiāng)村是有社區(qū)感的， 大家誰都認識誰，標(biāo)準(zhǔn)的熟人社會，而大理的新移民來自五湖四海，以前干什么的都有，它的多樣性是傳統(tǒng)社區(qū)無法相比的。我們一直說大理社區(qū)的本地文化基因是嬉皮文化，生活方式自由，平等，互相尊重，多樣性豐富，很草根，節(jié)儉，這在其他地方是不太能夠做到的。在大理，一桌上吃飯的人可以從億萬富翁到赤貧者，社會形態(tài)呈現(xiàn)驚人的扁平化。大家的相處和不相處不是因為你的財富頭銜和社會關(guān)系，只是因為你是你。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許崧和女兒月亮
      大理社區(qū)的價值觀核心是生活，這是相對于外面的“成功”主流價值觀而言的。居民們自發(fā)成立了機車小組、登山小組、讀書小組、帆船小組、滑翔傘小組、夕陽紅籃球小組、烘焙小組，以及生娃小組、打毛線小組、觀鳥小組等等。去年春節(jié)，一群藝術(shù)家、作家、詩人、導(dǎo)演、攝影師、書店老板和雜貨鋪老板，甚至自己排了大理版話劇《茶館》，公映現(xiàn)場據(jù)說來了五百多位鄉(xiāng)親……這是以生活為根本重心的一群人。大理是個擺個攤也能活的地方。大理社區(qū)的本底，有一項就是不物質(zhì)。我2010年到大理的時候，每月生活費，連吃帶住帶抽煙，一千塊。房租低的時候，很多人開些稀奇古怪的店，隨時就關(guān)門出去玩，大家拿個粉筆寫什么“西坡的花又開了，出去閑散三天”，“陸地主來了，陪陸地主吃飯去”……門一關(guān)就走了。追求好生活，而不是追名逐利，就分開來大理和外面的世界。
      我以前住在洱海門外的大院子村。那時候大家茶余飯后沒事就上人民路一趟，就會遇見無數(shù)熟人，各種朋友開的店。我到大理的前三年，在人民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，到處點頭，各種人招呼你喝茶，大家這里坐一坐，那里聊一聊，你把整條街都當(dāng)做一個主場，一個會客廳。就像蔡瀾先生書房里掛的條幅“只愿無事常相見”，我們這兒過的日子已經(jīng)是把“只愿”拿走，已經(jīng)是“無事常相見”了。
      所以我一個土生土長的杭州人，連那樣的城市都不待，移到大理來生活，而且被它迷住，像我這樣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一定要問，出了什么問題？找答案的過程中，我發(fā)現(xiàn)，不是因為蒼山，不是因為洱海，也不是因為這里的氣候，就是因為人的關(guān)系。幸福指數(shù)高的人，都以一種“交流”的方式活著，由此產(chǎn)生了人與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?，F(xiàn)代化的發(fā)展速度，把城市變成了一種隔絕人的地理環(huán)境，而這樣的小城鎮(zhèn)，是把人重新聚合在一起的地方。

            02
      “你看那個黑黑的就是洱海，我每天就這么望著紅塵”
      （林向松，蘭若居士，定居大理9年）
      我隨母姓，客家人。我從小被教育周邊都是神，日常生活都跟這些神明有關(guān)，盡管中途讀高中，讀大學(xué)也迷失過，但還是敬神的。我選擇在山里，是因為現(xiàn)實中這么多年也到處碰壁，只能去尋找另外一條道路，讓內(nèi)心得到安寧。
      大廟我看過和待過不少，覺得大多喧鬧，人事復(fù)雜，所以就往云煙起處、深山老林里尋找機緣。大理這里都是一些基本上沒有香火的村廟，人少，卻清凈，能安頓下我這個無處可依的孤魂野鬼。
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林向松所在白雀寺，在蒼山海拔2700米的山林里
      你不知道那種驚喜，我在山林里就不愿意出來，山林的美，無法用言語形容！ 只有兩種人真正耐得住山：有詩意的人，有堅定信念的人。 我偏于前者。有一句詩說：“不給春風(fēng)留顏色，誓與白雪埋一堆?！蔽也唤o春風(fēng)留顏色，不跟世俗之人溝通，不融于世態(tài)，也不被世態(tài)所融，只有天天守山。你看那個黑黑的就是洱海，我每天就這么望著紅塵。
      一個人住在山里，最初還是有一點恐懼。野豬經(jīng)常跑到我門口，帶著他一群孩子，把我吃的東西全部搞完，那種野豬這么大一個，獠牙這么長，不害怕嗎？后來我念《大悲咒》，慢慢就好了，現(xiàn)在我已經(jīng)和山林融為一體。
      我是一個讀書人，早晨四點半摸黑起來燒香，把院里油燈點亮，然后晨鐘也敲響了，我也開始做早課，四十分鐘。晚上沒有電，我會點著蠟燭讀一段書，或者讀一段經(jīng)文。傍晚念經(jīng)時，如果外面有彩霞，我會說：“菩薩，你等我一下。”就放下經(jīng)去拍照片，拍完再回來繼續(xù)念。我相信菩薩不會怪我，他也知道我太落魄了。蒼山是一座神山，所謂的“耶穌光”“丁達爾現(xiàn)象”，我認為都是神光，要有風(fēng)，有雨，有云，有雪，有光，有彩虹，才是神仙。蒼山什么都有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03
      “有地，有房子，沒什么錢，但是很舒服”
       （遼太郎，日本千葉縣人，定居大理8年）
      大理是第一個我待了一年以上的地方。我待過的地方都很好，日本那邊的農(nóng)村也很好，但是那個時候我沒有一起生活的人，還是一個人，還是想旅行，還是想出去。2011年，我去泰國學(xué)按摩，遇見了我的妻子。我想去西藏，所以從泰國騎自行車到大理，當(dāng)時我問了很多人，都說西藏外國人不能進去，于是就留在大理。
      我搬來兩年半了。當(dāng)時沒有電，所有電都是自己通的，水有很多，這個村里的自來水可以直接喝，而且很好喝，花花草草也是慢慢弄的，房子里面取暖的爐子都是自己做的，石頭墻壁也是自己做的。
      我家里有差不多兩畝的地種水稻、麥子，還有七八分地種菜。稻子生活空間要大一點，要不然風(fēng)一吹，他們相互摩擦，會不舒服不開心的，不開心的稻子是長不好的。我們一般是自給自足，吃的都是自己種的，醬油、味精、醋、酒都是自己做的，吃不完就在外面賣，有時候去柴米多市集里賣菜，還有一些客人來我家買。我賣的菜是每天早上現(xiàn)摘的最好的菜。我們要賣好的東西，但是沒有很貴。在中國，好的東西就貴，我不喜歡，我喜歡讓一般的人也能吃，不是只有有錢的人才能吃。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遼太郎在大理種田
      我的老家在農(nóng)村和城市中間，小的時候也不管什么吃的東西。十八歲以后開始旅行，在一些地方做種種地的工作賺錢，發(fā)現(xiàn)吃的東西很重要，如果你吃好的東西，你的身體也健康，于是我想自己種吃的，就去學(xué)習(xí)怎么種。種地的話，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安排，但有些時候鋤草、插秧、收麥子，我太太也一起做，孩子也一起來。以前農(nóng)民的生活方式都是這樣的。其實我們過得很簡單，就是以前老農(nóng)民那種生活，那個時候沒有什么特別，現(xiàn)在這樣的人少了大家覺得很特別。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遼太郎和妻子阿雅，以及三個孩子：和空、天夢、結(jié)麻
      其實是緣分，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，我來了這里就有了工作可以賺錢，有了朋友，有了地方可以睡，這些不是我自己找的，所有東西都自然而然地從外面進來，我就感覺應(yīng)該留在這里?，F(xiàn)在我在家里有很多事情做，有地，有房子，有孩子，沒什么錢，但是很舒服，就是簡單生活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04
       “在大理，大家吹牛的時候，都是宏大敘事”
        （阿德，書店老板，定居大理8年）
      真正決定來大理是2012年5月，那一年我女兒出生，想要有一個干凈的環(huán)境。剛好一直想開一家書店，來大理看了一下，租金便宜，人民路上的店鋪，一年房租一萬八，這種機會還不來？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大理著名的獨立書店，海豚阿德書店
      大理這幾年，認識了很多新朋友，見識了很多新活法，他們都是不為匆忙路過的旅客所知的。后來接觸到更多的人，因為感情破裂、生意破產(chǎn)等等原因，陸續(xù)離開大理。有些人可能再不會回來，有些是想出去掙了錢再回來……我也想過逃離大理，覺得大理不夠有趣了，但是因為做“大理百工”這個民藝調(diào)研項目，采訪了一批手藝人，至少這幾年是沒辦法離開了。
     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。大理劍川縣沙溪鎮(zhèn)有一對兄弟，他們有一個姑奶，非常有藝術(shù)天分，會各種各樣的手藝，七十年代左右借住在他們家。兩個小孩那時10歲左右，一天到晚在玩，姑奶就說：“我教你們每人一樣?xùn)|西，你們自己選?！苯Y(jié)果哥哥就選了紙花，弟弟選了剪紙。那個東西真的就改變了他們的一生?，F(xiàn)在周圍只要有結(jié)婚的，都會用到他們哥倆的東西，剪紙的“喜”字貼在堂屋里，紙花就做婚禮現(xiàn)場裝飾……我還采訪了一個木匠，他是哈佛建筑系畢業(yè)，九十年代就設(shè)計了雞足山最大的寺廟的大雄寶殿，他帶我們?nèi)タ?，說這是我修的，旁邊有一個鐘樓和鼓樓是他父親在八十年代初修的，兩代人的東西，在那個地方相互對望著。
      你知道，在大理，大家吹牛的時候，都是宏大敘事，但是看到這些實實在在的手藝人，而且全都是在地的東西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大理跟你當(dāng)時來的那個大理是不一樣的。我以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，所以會去尋找一些有意義的事情。你看過伍迪·艾倫的電影《無理之人》嗎？那個哲學(xué)教授通過殺人來尋找生活下去的意義，而我，通過“大理百工”找回了生活的意義。在現(xiàn)在這種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，好像只有手藝，一兩百年都沒有任何變化，這是很難得的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05
      “去大理買房是我返回鄉(xiāng)村的一種努力”
        （樹才，詩人、畫家，定居大理6年）
       去大理買房是我返回鄉(xiāng)村的一種努力，因為我老家在浙江奉化，那里的農(nóng)村山清水秀，物產(chǎn)豐富，但是我又不想回到家鄉(xiāng)的農(nóng)村，我參加過農(nóng)忙的，割稻，種地，耙地，犁地，這些活我都干過。但大理這個農(nóng)村很國際化，它是“鄉(xiāng)村”，鄉(xiāng)村帶來審美的東西，有田野這種天然的土地，而且你是土地的主人。
       城市的人是沒有土地的感覺的，因為泥土全部被水泥覆蓋，甚至離水泥地都很遠。在城市里，雖然有鄰居，但是住在一起幾年都不相識，但是農(nóng)村里，人和人之間有關(guān)聯(lián)。我1983年到京，除了到非洲的七年外，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，但是我沒有真正喜歡上城市。農(nóng)村人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離開土地?zé)o形的束縛，到城市去。我頭十八年的農(nóng)村生活塑造了我的人格，所以我千方百計地想回去跟土地建立一種聯(lián)系。大理滿足了我這個心理要求和現(xiàn)實要求。
      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詩人樹才
      在大理能放松下來，這對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和寫詩很重要。生活在北京、上海，那種無形的緊張感會給人壓力。但是人在放松的時候，這個世界跟你是沒有關(guān)系的。在大理就是發(fā)呆，有時候云就靜靜地待在天上，有時候動得又很快，那里的山和水讓人有一種天地同在的放松感。我住在“山水間”，它在蒼山的腳背上，有點坡度，我家地勢比較高，從陽臺上可以俯瞰整個洱海，從我臥室和書房的后窗，能看到蒼山十九峰中的十五六座，這給我凌空居住的感覺。
      大理是白族自治州，歷史上少數(shù)民族、漢族文化融合較多，是大家和睦共存的一個地方，有一種放松、寬容的傳統(tǒng)。大理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怪人，藝術(shù)家或多或少都是怪人。這個風(fēng)水寶地，天然地吸引我們這些詩人。大理也有詩人，真正本地的詩人北海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，在人民路下段擺書攤，靠簽名售書養(yǎng)活自己，經(jīng)常馱著一摞書，又買了菜和雞蛋回家，他也種地，經(jīng)常在田野里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06
      “以前說回北京，現(xiàn)在說回大理”
       （張楊，導(dǎo)演，定居大理22年）
      這些年我們在大理經(jīng)常玩的人，基本上都是1998年認識的。1998年我和劉奮斗一塊兒到大理寫電影《洗澡》的劇本，除了我們，還有李少紅帶著鄭重、王要兩個編劇在這里寫《大明宮詞》。從那以后，王要、劉奮斗、我，每年都會來大理，形成了一種習(xí)慣。我們老來大理寫劇本，干脆自己弄一個地兒，以后再來就不用花錢了，其他的朋友來，都可以住在這兒，所以就一人出點錢，有了“后院”。有了這個客棧，在大理就有家的感覺，來得更頻繁了。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 導(dǎo)演張楊在大理
      以前好多人來大理，根本不知道有洱海，來了就在古城，那時候大家對海東的雙廊也沒什么概念。2009年，我們那一帶還沒有其他客棧，只有一家叫“海地生活”的客棧。那時候整個雙廊可以去的地方，一個是八旬那里，一個是沈見華老師家。再往后有幾個更年輕的媒體人來這里。楊麗萍老師每年春節(jié)都會回雙廊，她們家四姊妹，那時都會回到這里來。那幾天我們基本在一塊兒，每天晚上坐在一起喝喝酒、聊聊天。旁邊一幫小孩兒在那，沈老師的孩子，還有八旬和小四的孩子小彩旗，八旬家的老二八小弟。
      我們剛來的時候，大理就那么點人。最初十年都沒有太大變化，后來一下子火爆起來，店鋪越來越多，一條街上全是游客，大家就從人民路撤走了。但大理的好，是它有無數(shù)空間給你，不是說古城沒了，你就沒地兒去了。實際上，真正喜歡大理的人都沒走，二十年過去，我周圍最重要的這些朋友都在。
      最早我們給自己定位為“云歸派”，在北京，我們說自己是從云南歸來的一幫人，后來我們定位自己為“云居派”，居住在云南的一幫人，那就不一樣了，這里成了家。以前說“回北京”，現(xiàn)在說“回大理”，這里變成更有歸屬感的地方。
         *本文根據(jù)《仿佛若有光：大理訪談錄》中六篇采訪文字摘編而成，為便于閱讀，語句順序有調(diào)整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編輯：紅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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